清风半夜鸣蝉 明月别枝惊什么清风半夜鸣
下晚收衣服,发现洗衣袋里误入一位不速之客,兴奋地叫闺女快来看,闺女还没跨出房门,又传旨,顺便取只透明盒子,以供观瞻。闺女讶于经常被虫子吓得哇哇叫的人竟有如此癖好,隔着盒子无比同情地说:“你咋遇到我妈了呢?”
也许这样的夏天打开方式不对,但是,先容我体验一下“清风半夜鸣蝉”的意境再说。对了,这位不速之客就是蝉,“乱蝉衰草小池塘”的主角之一。个人认为它是无愧于昆虫界的颜值担当的,周正清朗,很有绅士风范。记忆里,它总是稳稳地趴在高高的柳树上、枫杨树上,半天都不挪窝。古人说,蝉的境界有三:隐忍、执著与高洁,踏过这三重境,便是禅意了。
但它事不关己、高高挂起的样子,又让小屁孩十分不服气。折一秆青芦苇,够不着;抽出篱笆上的细竹条,还是差一截;在祖母屋里转一圈,找到一根给豇豆黄瓜搭架子剩下的两米多长的大竹竿,颤颤巍巍,颤颤巍巍,抱到树下,一竿子挥过去,蝉总算反应过来,唧一声,飞走了。
飞走了,这并不是我的目的啊。火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,晌午的村庄里几乎没有响声,木槿花、葵花、凤仙花、马齿苋花,都在白花花的世界里静默。作为一名假期候鸟,我在这个村里还没有小伙伴,九月份一开学,又得背起书包随父亲走了。晃着酸痛的脖颈,折回去一屁股坐在小竹椅上。小竹椅是在花园乡集会时买的,我和弟弟一人一张,为避免混淆,还刻上了各自的名字。翻起脸来,就朝着对方的小椅子踢上一脚,很解气。这会儿百无聊赖,双脚撑地前后摇椅,榫与榫之间相互蹂躏,吱嘎作响。穿堂风由北而至,倏忽间蝉鸣入侵,聒噪一片。哦,这么不眠不休,到底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?大概蝉也放暑假了,所以欢实的没边没际了。突然从里屋传来尖锐的呵斥声,吓得我一哆嗦。小椅子惯性的摇晃,吵醒了午休的大人。我蹑手蹑脚溜了出去,寻蝉蜕。祖父说这是一味中药,可以攒着卖钱,我很有兴趣。在我还没有挣到一毛钱的时候,我就幻想我可以不必求助于任何一个人,而拿这点外快请大家吃一根马头牌赤豆冰棍。
然而蝉蜕不易到手,对于一个睡到上午十点钟才起床的人来说,一个暑假挣不来一根冰棍,并不足为怪。其一,早起的孩子已经把村子的树都过了一遍;其二,我没有工具。弟弟倒是会爬树,但那小子起得比我还要迟。当然,我换不来零花钱,并不妨碍我捡漏一枚蝉蜕。那一件发黄的外衣,看上去很像某种远古生物的标本,外形丝毫无损,甚至爪子还牢牢勾在树皮的裂纹里,堪称艺术品。它是怎么脱下来的呢?万物解释者,大概也无法解释生物的本能。
小时候祸害了不少虫子,蚂蚁、花天牛、油葫芦、豆娘……对于蝉,倒是欢喜有加,顶多如上所述给它添堵。我觉得那一对“蝉翼”,比大红蜻蜓的有魅力多了,像极了我后来喜欢的黑色蕾丝。想到这儿,我又看了看盒子里的蝉,真斯文,翅膀的花纹漂亮极了。但是,大约心情不佳,还未一展歌喉。法布尔说,蝉是个聋的,作为耳聋的补充,它的眼睛非常好使,它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,它抱大树不过是自备吸管,吸食树汁,蝉的一生,从幼虫到成虫,都靠流质过活。现在看来,蝉是素食主义者,是吵闹的,也是安静的,能在土下待个三五年,也能接受地上的十五天,上天入土,无穷轮回,作为一种禅意的化身,恰如其分。
我很喜欢南京画家廖松涛的工笔草虫册页之蝉,他把竹林之蝉的后半生在一棵树上体现得静谧而美好,生命的鲜活尽情舒展,从幼虫脱壳留下的蝉蜕到刚刚脱去外壳的绿蝉,再到数小时后变色过来的黑蝉,轻灵的色彩叠加,是人与自然对这个世界的好奇、热爱、自由生长的快乐和被珍重对待的时光。画家必是对蝉一看再看,才能心中有画,落笔细致,从而郑重其事描绘出了蝉的这个天大的秘密。喧嚣现世,关起门来画画、写字、读书,很适合不需要太多人际关系的人。这一类怀着相同的兴趣与耐心的人事,相互映衬,互不辜负,所以每一次我都看得相当幸福。那就是我的童年,在虫与草之间埋首认知的夏天,只要我愿意,便可以穿过在那些线条的处理中隐藏的黑洞,直达上世纪八十年代,黄泥山下宋家场村,已经很老的枫杨树下,一个小屁孩,巴巴地仰望、寻找。如果可以,我不会再那么羞涩,我会找来画板和铅笔,记录下自己的梦,我要更早的认识世界,在世界认识我之前。
在保持原生态自然风貌的句容九龙山景区,不经意就会看到这样的牌子:出售金蝉花。金蝉花是山蝉的拟蛹被真菌大蝉草寄生死亡后,长出子实体的虫菌复合体,是我国三大虫生真菌(金蝉花、冬虫夏草及僵蚕)之一。高山毛竹园是生长金蝉花的最佳环境。金蝉花“出土”的季节,当地许多村民会上竹林挖金蝉花,大概一到两元一只,很热销。古书记载:“蝉花所在有之,生苦竹林者良。花出头上,七月采。”关于金蝉花的吃法,一般是拿来泡茶、泡酒,或者和鸡鸭放一起煲汤喝。
倘若蝉看到它早夭的兄弟姐妹变成花的样子,它还能认出它们来吗?它会不会很沮丧?小虫子和人一样,它看不见自己的命运,只能看见早晨和夜晚,春天和秋天,以及苟且的眼前。至于明天,还有未来,谁知道呢?就像八百年前的“清风半夜鸣蝉”,已是现代人诗和远方的存在了。
这只蝉在盒子里待了一天一夜,不吵不闹,不悲不喜。闺女她爸下班回来,坐在昨晚睡觉的沙发前,吃惊地说,这里面怎么有个“唧呀子”啊,怪不得晚上窸窸窣窣响,然后,我和闺女眼看这位“吃瓜群众”打开盒子将之放生了。一只“哑巴蝉”,意外获得新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