乱红飞过秋千去 乱红飞过秋千去打一肖
在我的记忆中,有一个名叫化纤厂的大院。七十年代末的化纤厂大院杂乱无章但是生机勃勃,众多的孩子们在大院里上演着自己的喜怒哀乐,也在大院里慢慢长大。
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个叫秋红的女孩。秋红是大院里许多青春期男孩的暗恋对象。秋红也是大院里所有青春期女孩的妒忌对象,女孩们对秋红的妒忌是全方位的,包括秋红的红指甲涂得比她们的更红润明亮和持久。
我在童年时不屑于和同龄的孩子们玩过家家,我最大的爱好就是整天跟在大院里的大孩子身后玩。时间久了,除了两个人之外,其他的大孩子都叫我跟屁虫。这两个人一个是秋红姐,一个是红旗哥。
我最先知道了一个秘密,就是秋红姐和红旗哥好上了,在七十年代男孩和女孩好上了就是谈恋爱了。秋红和红旗的目光每次交织在一起时都能溅出火花来,虽然当时我还只是一个流鼻涕的孩子,但是我能感觉出来。
春天就要到来时,秋红和红旗在平整一块空地。我问他们做什么。秋红说我们要修一个自己的花园。我问我们是不是也包括我。秋红笑了,秋红摸摸我的头说,傻孩子,当然包括你。
在单调贫乏的岁月里,爱情显得愈加美丽和珍贵。秋红和红旗修整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花园。他们在花园里拨撒了许多花的种子,他们等待着爱情之花静静地盛开。而我,只是这美丽花园一个小小的闯入者。我常常驱赶着进入花园的其他孩子,去去去,这是我和秋红姐的花园。
花园里有一棵楝树,红旗在树干上攀上了绳子,做了一个简易的秋千。在很多个夜晚,秋红坐在秋千上让红旗轻轻地荡着。天上的星星眨着眼睛,微风拂过秋红和红旗年轻的脸。这个场景是七十年代末化纤厂大院最经典的爱情场景。
每次花园里有花儿绽放时,秋红和红旗的脸上就会有幸福的笑容绽放。我希望这花园的花儿永远绽放,我也希望秋红和红旗的笑容永远绽放。
有一天晚上,在黑暗处寻找一只蟋蟀的我看到,红旗的秋千越荡越近,红旗把秋红拥入了怀中,秋红闭上了双眼,在红旗的臂弯中颤抖。我哭着冲上去说,臭红旗,不许欺负秋红姐。我从口袋里掏出弹弓,向红旗发射了一颗子弹。
红旗捂着中弹的脸说我没有欺负她啊。我说我看到你欺负她了,你在咬她。秋红和红旗都笑了。秋红拍拍我的头笑道,傻孩子。当时我只是一个小孩子,当时我身上的纯真相对现在的我而言简直是一种美德。
有一天我在花园帮秋红给花浇水时,发现几株花儿发芽了。秋红说这就是凤仙花,我最喜欢这花。我问为什么。秋红说凤仙花开了之后可以涂红指甲,女孩都喜欢这种花。秋红说我以前涂的指甲比别的女孩都红润、明亮和持久,是因为我在捣碎花瓣时加进去了蝉蜕、盐还有明矾,你千万要保密。
尽管那天我的手因为玩过泥巴而很脏,但是秋红姐还是拉住我的手和我拉勾起誓。拉勾上吊,一百年不许变。我看到秋红姐的手皮肤细嫩、手指修长。我想秋红姐的双手涂过红指甲后一定更好看。
我在我的文章中没有保守秋红姐有关红指甲的秘密,我知道秋红姐不会怪我,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用凤仙花涂红指甲了。秋红姐一定不会怪我,秋红姐一定知道我写这些东西的用意。
五月是离别的季节。化纤厂因为援建一个外地的纺织厂而调动了一批职工,红旗的父母都在调动之列。红旗走的前一天晚上,我看到秋红和红旗在花园里潸然泪下。秋红说凤仙花要开了,你也要走了,你走了,谁来推我荡秋千啊。秋红姐哀怨的声音呢喃在一九七九年春天的结尾。
六月,凤仙花已经长得郁郁葱葱了。化纤厂合并了旁边的一个机修厂,秋红得到了一个招工名额。秋红去上班前对我说,凤仙花开的时候告诉我,我还要涂红指甲呢。我在机修车间操作剪板机,去那里找我。
七月的清晨,我发现凤仙花开了。我欢快地向秋红的车间跑去,我要把凤仙花开放的消息告诉秋红姐。可是秋红姐不在车间,车间的人告诉我秋红在医院,她半个月前出事故了。当时以我的年龄我不知道什么是事故,我以为秋红姐只是生病住院了。
我在跑出车间时瞥了一眼那台巨大而可怕的剪板机,后来我才知道就是这台机器吞噬了秋红的未来和幸福。后来我在一个机械制造厂工作,我从来不接近厂里的剪板机,哪怕是五米的距离。因为我恨这种机器。
在病床上,我看到了面色苍白的秋红姐。满头大汗的我喘着气告诉秋红,开了,凤仙花开了。那是七月一个伤感的清晨,一个六岁的不谙世事的孩子在说,开了,凤仙花开了,秋红姐可以涂红指甲了。
傻孩子。秋红姐伸出缠满白色纱布的手想拍我的头,但是又收了回去,我看不到纱布包裹之处有秋红修长手指的痕迹。秋红说,姐以后再也不能涂红指甲了。那是凤仙花盛开的夏日清晨,一个十八岁女孩无限哀怨地说,凤仙花开了,一定很美,我希望它永远不会凋谢。
不久后秋红死在了医院里,当时工厂和医院还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。工厂说秋红是伤口感染而死,医院说秋红是抑郁过度憔悴而死。我不知道秋红到底怎么死了,我只知道以后我再也见不到秋红姐了。
我参加了秋红火化前简短的遗体告别仪式,我把一只开满凤仙花的花枝放在了秋红残缺不全的手上。当时我遭到了在场的大人们的严厉呵斥,大人们以为这是一个小孩子的过分淘气。大人们永远不知道,一个六岁男孩心中的伤感。
秋红姐走了,我更加尽职地守护着小花园。我对所有进入花园的大人孩子和小猫小狗说,去去去,这是秋红姐和我的花园。那些日子,我就常常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,看着花园里的花开花谢。
秋天来了,一群戴着红袖章的大人闯进了我的花园。工厂要整顿厂区环境,拆除违章建筑和菜园。我用弹弓、石头和牙齿去保卫我的花园,但是小孩子的抵抗在大人面前是微不足道的,就像梦想在现实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一样。
大人们在破坏花园时,我就坐在秋千上号啕大哭。我看到大人们用铁锹在铲除那几株凤仙花,花瓣散落地满地都是。我忽然想起了那时所学会仅有的两首诗的其中一首——夜来风雨声,花落知多少。那时我之所以想起这首诗并不是因为我是神童,因为我知道另外一首“床前明月光”的诗不能抒发当时的心情。
长大后我通晓了一些诗词,在我每次回忆起这个场景时,我都会想起另一句相对于“夜来风雨声”更伤感的诗句。这句诗是——泪眼问花花不语,乱红飞过秋千去。但是无论是哪一句,都有一种沉甸甸的痛。
有一次我在商场的化妆品柜台前看到几个时尚女孩,她们一边互相比较着谁的指甲涂得漂亮,一边谈论着哪一种指甲油好。当时我问她们,知道有一种叫凤仙花的花吗。她们说不知道。我告诉她们,凤仙花就是可以涂指甲的那种花,指甲只有涂上凤仙花才最漂亮。
有关童年的回忆是珍贵和美好的,也许不乏伤感。这些生于八十年代的女孩不会知道凤仙花,也不可能用凤仙花去涂抹指甲。但是我相信,还有很多人曾经用凤仙花涂过指甲,还有很多人还记得凤仙花,还有很多人保留着有关凤仙花的温馨回忆。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。
我在写这篇文章末尾几句的时候,我仿佛又回到了一九七九年夏日的化纤厂大院,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六岁男孩,正坐在一个承载童年欢乐和伤感的秋千上,在时光深处轻轻荡着,等待着一种名叫凤仙花的植物静静盛开。
来源:南街网 闲愁都几许